【一】

　　他们是一群身份卑贱的人。

　　冬日的午后，我在城市的一场酣梦中依稀回到了故乡：满树梨花、蛙鸣水塘的故乡，荷香氤氲，杨柳飘拂，井水浣歌，黄发垂髫。

　　一位老得不成样子的老小孩儿，双手放在膝盖上，坐在豫东农村的巷子口，笑着，抖索着下巴跟我打招呼：回来了，小叔儿!

　　这只是一个梦，和年久失修的村庄一样，斑驳得失去了颜色。

　　但我尚能描绘出他们渐行渐远的面孔。在你见识了太多太拥挤的表情后，总有一些最初的面孔，偶尔会不经意地在你眼前一闪，倔犟而清晰。

　　爷爷说，他们是下人，是护林人。林，是指家族的墓地，如曲阜的孔林，洛阳的关林。

　　于是就有了对他们最初的印象，给大姓家族看护林地、身份下贱的人。他们靠大姓家族所有的村民穿衣吃饭，住在林地旁修建的林堂里，林堂里摆放着他们所服务家族列祖列宗的牌位。

　　【二】

　　刘姓家族的林堂叫刘林堂，李姓家族的林堂叫李林堂。

　　林堂里住着护林人，他们来自最贫苦的人群，自愿受雇给大姓家族看护林地。暖暖和和的村落之外，他们是边远的守墓人，生着自己的炊烟，兀自繁衍生息。

　　因其职业和身份，护林人吸引了我童年强烈的兴奋和关注。

　　刘氏家族护林人耕种着一座座坟墓之间的空地，春种秋收。此外，还有两项功能：剃头;吹响器。

　　刘林堂的护林人孙春秧要给散落在各个村子里的刘氏男人剃头。在农事中劳瘁了个把月，村民们觉得该剃头了，孙春秧踏实的身影总会如期而至。孙春秧五十多岁，身材高大而敦实，脸上常年泛着红色的油光，说话高门大嗓。他有气管炎，他踩着韵步挑着剃头挑子说话时，我能听到空气在他的气管里呼哧呼哧地走动，有摩擦的声音。孙春秧把剃头挑子放在村口的大水井旁，用水瓢咕咚咕咚灌下去几口清冽的井水，然后很饱地打上一个嗝。他从挑子里拿出一条白毛巾，啪啪地拍打一下左裤角，再啪啪地拍拍右裤角。在水井旁的榆树荫下，孙春秧刚支起脸盆架，整个村口很快就生动起来。

　　他因剃头而权威，却又无比谦卑，貌似时刻都在谨记着烙在身上的低贱身份。他称所有的刘姓孩子为叔叔，即使是光着屁股蛋子的生瓜蛋儿;称上了年纪的人为爷爷。只此两种称呼，不分对方辈分，只要你姓刘。年岁更大的长者，他会尊崇无比地称“祖宗”。

　　我第一次见到孙春秧，马上就被他牢牢地吸引住了。

　　“哎呦嘿祖宗，这就是俺那个吃商品粮的小叔儿?”他指着我，一惊一乍地问我爷爷。我那时跟着父亲在县城上小学，周末放学回到农村的家里。

　　于是，我站在一旁看这个五十多岁的大“侄子”给人剃头。

　　看孙春秧给人剃光头是一种让人痴迷的享受。他把雪亮的剃刀在手心里娴熟地抡了个圆，身旁的榆树上拴着一小块帆布做成的背刀布，他噼噼啪啪地背刀，节奏有序而明快，我甚至看到阳光在那把剃刀上忽闪忽闪地跃动。孙春秧右手高举着背完的剃刀，抖抖手脖子，左手大张开卡住人头，我就能很清晰地听到剃刀在人头皮上刮过的声音。像在镂刻一件鲜活的珍品，他细心而豪放，两腿略微分开，稳扎稳打并时而移步。我盯着他的那双黑色圆口布鞋，醉倒在簌簌掉落到白色围布上的头发碎屑里。

　　爷爷让孙春秧给我也剃剃头，因为不要钱，而在城里剃头要花钱。小孩儿理发用推剪，对孙春秧来说，三下五除二的事儿。孩子理完发不给洗头，自己用手胡撸几下笑笑地跑开，如果刺挠得痒了，回家头插到脸盆儿里再用肥皂洗洗。

　　推剪在头皮上游走，最怕的是发茬儿掉落在眼睛里，所以我们理发，眼睛都挤得很紧，看上去很痛苦的样子。

　　“春秧儿，你轻点儿，你看孩子剃个头疼得，都挤着眼呢!”二奶奶怜惜孩子，嗔怒着吵孙春秧，引来一阵生猛的哄笑。小脚的老太太，一辈子也没有机会体验过推剪。

　　【三】

　　我的爷爷曾在郑州长住，年纪越来越大时，提出回老家县城，跟我唯一的姑姑生活。健康每况愈下后，他又要求回到农村老家。

　　死，也要死在家里。他说，他要回去守着自己的父母和爷爷。

　　老人最后的日子里，他头发花白的孩子们都移师老家，照料在床前。爷爷卧病在床已无法挪动，说想剃个头。我的父辈们急忙想法儿，就想起了孙春秧，可孙春秧多年前已经去世了，他的弟弟孙春孝还健在，于是急忙央人给孙春孝捎信儿。孙春孝身体也不好，但闻讯后急急忙忙收拾理发包，让孙子骑着摩托车送他来到了爷爷床前，仔仔细细地给老人理了最后一次发。

　　按传下来的规矩，孙春孝无奈，象征性地收下了爷爷一块钱的理发费，也不吃饭，一步一抹泪地走了。

　　2008年，爷爷在我们无涯的泪河中辞世，享年89岁。

　　如今林堂早已不复存在，护林人的职业早已泯然，他们的子孙早已全然你我。

　　只有几位走近生命尾声的人，固执地咀嚼着传世和沿袭，固守着曾经的温暖和不破的诚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