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大一那年暑假，回到豫东农村老家避暑。爷爷说，你常年在外，回来了多出门转转，跟村邻打个招呼。

　　于是出门去转。走不远看到二盘叔，站在猪圈前正发愁，他家的母猪因发情而食欲大减,嗷嗷着拱地，配了两次种却没能怀上。

　　“咋配不上?实在不行，二盘叔你上去试试!”我打小跟他熟，张嘴就来。二盘叔是很腼腆的人，一下子红了脸，啐了一口，说：“就你这说话(水平)，还大学生呢。”

　　此时他爹刘朝凤隔着院墙，在家里用拐棍把地杵得咚咚响：“让你去配个种，你就搁那儿看，能看出来猪羔子?”

　　二盘叔就是不愿去，觉得一个大龄青年牵着猪去配种很羞耻，更因为他是村里为数不多的光棍。

　　二盘叔上过高中。读到高二，他爹不让上了，家里太穷。

　　“你们学校用的是冲水厕所不?咋上课?”他问得很殷切。我说是冲水厕所，整天哗哗地;我不怎么上课，平时就是看看小说、写写诗;大学不像咱家的中学，男女生不封建，都一块儿厮跟着上课，有的还谈恋爱，还有的睡觉。

　　二盘叔听着又红了脸，嘟囔着说：“看来你上的这大学不咋样。”

　　二

　　刘二盘的哥哥叫刘一盘，也叫刘大盘，弟弟叫刘三盘，妹妹叫刘齐全。我小时候总思虑他们名字的来历，家乡话里有一盘磨、一盘龙，盘是量词。没想明白，就去问二盘叔的隔壁邻居二秃子，二秃子爷爷笑得泪都擦不干，讲了个透彻。

　　在我的家乡苏鲁豫皖接壤处，有很多方言。譬如盘，就有个儿化音，打扑克一局结束重新开始，叫再来一盘儿，就是“一次”的意思。

　　二盘叔他爹刘朝凤人高马大，据说年轻时当过新四军，打过鬼子。刘朝凤的经历是他自述的，他曾申请过军烈属待遇，没能得到认可。二秃子也不认可，说他是逃兵，而且当过大马子，说通俗点就是土匪。刘朝凤第一次扛枪时，头天刚刚完婚，睡一觉就走了。过了年把听说媳妇生了个儿子，半夜跑回来，思前想后，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一盘儿”，作为大婚那一晚欢娱的纪念。后来，睡了一觉又走了，有了刘二盘;再后来，睡了一觉又走了，有了刘三盘。生了刘三盘后，刘朝凤不走了。他的右耳朵被流弹打烂了，只剩下了耳朵根，而且这只烂耳朵聋了，因此他跟人交谈时，会伸着头把左耳朵凑上去，脑袋还抖抖的。烂耳朵刘朝凤不知从哪个部队退了伍，在家种田下地时总像正步走。后来又生了个闺女，闺女儿子都有了，就不再生了。

　　三

　　穷，是我的乡亲们左冲右突却总也挥之不去的网。四个孩子四张嘴，把烂耳朵军人啃得皮包骨头，身板越来越低、越来越瓤。别人家的孩子都结婚了，可他家里仍有三条光棍。刘朝凤下了狠心：拿闺女刘齐全给儿子换亲!换亲的对方带着闺女来相亲，一眼就相中了二盘。大盘天天下地干活儿，晒得黑;二盘一直上学到高中，捂得白。但刘朝凤不干，说皇帝传位也得先紧着老大，二盘只能当王爷。

　　给大盘换来的媳妇叫秦玉枝，腰身好，长得也好看，白嫩嫩的，一笑俩虎牙，就是脸上有一层蒙脸沙。他爹老秦头嗜好养鸽子，说玉枝小时候吃鸽子蛋吃多了，蛋壳上的雀斑留在了脸上。相中了自己的秦玉枝成了嫂子，刘二盘在床上蒙头睡了好几天，哭得身子一耸一耸的，起床后人瘦了一大圈。他从不喊玉枝嫂子，吃饭时羞红着脸端起碗就走，蹲坐在墙根一个人吃。

　　四

　　在家尴尬、受穷，二盘叔索性带着刘三盘到江浙一带去打工。

　　刘三盘不像他两个哥哥爱干活，能躲就躲，能拖就拖，还总偷工友烟抽，跟当地城中村的村民打牌、喝酒，有时还偷工地上的钢筋卖。有一年春节，二盘回家过年，却不见三盘，刘朝凤跟着腚问，二盘就是不说。

　　正月初八，刘三盘回来了，梳着锃亮的汉奸头，大冬天穿着一套屎黄色的西服，满村子给人递烟，晃着腿聊天。遇见村里新来的小媳妇，俩眼盯着人家的脸问谁家的，有时还跟上去走几步，歪着头问。刘三盘笑嘻嘻地刚一进家门，被他哥大盘一铁锹打翻在地，杀猪般地叫。刘朝凤用拐棍咚咚地杵着地，边咳嗽边喊：

　　“打，往死里打，打死这个狗日的!”

　　原来，邻村年前先回来的工头嘴快，说三盘发了工资去洗头，被浙江的派出所给关起来了，因此就没赶上年前回家。

　　正月底，村主任嘴角夹着烟披着棉袄来找刘朝凤，让二盘三盘赶快去村部，说村里不知从哪儿来了个“西乡”的娘们儿，想嫁到咱村。三盘被打得一拐一拐的，眼乌青着跟着二盘来到村部，见一个身着大号紫色鸭绒袄的妇女坐着，跟村支书和几个妇女有说有笑聊得嘎嘎的，边聊边啃手里一截黑乎乎的鸭脖子。二盘三盘进门寒暄一会儿，那妇女盯着三盘，连着“啧啧”了好几声，夸三盘机灵，通人性，硬塞着要三盘吃她的鸭脖子。

　　这名满嘴“好噻好噻”的中年妇女，当即成了二盘叔的弟媳妇，并从此过上了“巴适”的生活。

　　好像打牌，二盘叔被哥哥弟弟抢赢了两盘儿，自此落了单。先后到江浙、广东、东北打工，年龄大了才回到老家，现在依然单身，常年养猪，以猪为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