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于来到了西峡。

　　知道西峡，是因为乔典运先生。2001年，我从县里调到了省城，身份由最基层的写作者变成文学院的专业作家，在文学院浓厚的小说创作氛围里，也开始蠢蠢欲动地写小说。从那时起便开始读他。河南的当代小说史，怎么能绕过去他呢?也就是从那时就常听到有人问：“你认识老乔吗?你是老乔的什么亲戚?”最直接的就是：“你是老乔的女儿吧?”

　　这个老乔，自然就是乔典运。年轻气盛的我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是赤手空拳打天下的，总是急于辩白：乔叶是笔名，我不姓乔，和乔典运先生没关系，我这个乔，是假的……年纪渐长才明白，哪有什么真正的赤手空拳的人呢?比如文学这件事，比如乔典运这样的前辈，哪怕你从未有机会与他谋面，只要你读了他的作品，从他那里汲取到了宝贵的营养，他给予你的力量就会传递到你的手里和你的拳中，你赖不掉的。

　　每当想起没有缘分见到他，都会觉得遗憾。这次来到西峡，走到正在施工的乔典运文学馆楼前，遗憾似乎更深。可是在研讨会上，听到乔典运先生之子乔琰在致词时动情地说，感谢各位在父亲去世二十年的时候还能远道而来，为他的文集出版相聚在一起……我突然想，这种遗憾也许并不是第一重要。对于作家来说，作品活得比寿命长，显然更有意义——残酷的时间对于某些杰出的灵魂总是网开一面。他们不被肉身所拘束，因为自有比肉身更长久的遗留在代替他们活着。比如画家的画，音乐家的曲，书法家的字以及作家的书。

　　所以，相较于没见过他的遗憾，更有价值的也许就是从他的作品中接近他、熟悉他。曾在其他文学前辈口中得知他的种种轶事：他出国进行文化交流的时候心痒难熬地想吃一碗捞面条，他和文友们在一起时总是会不自觉地成为一个话题中心，他在郑州住院的日子里如何跟朋友们调侃自己这一辈子……王安忆在《回忆文学讲习所》这篇文章里对他的描述更是跃然纸上。他们是1980年中国作家协会第五期文学讲习所的同学，学习期间，他们全班去北戴河度假：“到了北戴河，住下，所领导古鉴滋立即召集开会，作一番讲话。大意不外乎让大家好好休息，好好玩，注意安全，通过这次机会，更进一步地互相了解——所以，不妨打破圈子，广泛地接触、交往，比如——古老师举了一个例子，乔典运也可以和王安忆一起散散步，聊聊天嘛!大家便哄然大笑，大约是觉得乔典运与我太不相似了。乔典运来自河南农村，是学员中最年长的一位，当年已是49岁。开学初，天还寒冷，他就穿一件对襟的黑布棉袄，理着一个发茬很低的平头，完全是一个田里的把式。但他有着相当沉着的气质，这是内心生活在起作用，这使他变得睿智。大家拿这话取笑了很久，老乔则很厚道又不失大方地说：‘其实我和安忆经常聊天。’”

　　朴实，智慧，宽容，自尊，乔典运先生的魅力在这些细节中都得以一窥。但最能够折射出他魅力的终极之地，还是作品。无数作家的作品是昙花一现，在时光流逝中被岁月隔离成一座座死气沉沉的孤岛。但他没有。《满票》《村魂》《乡醉》等蕴藏的自省和批判甚至哲学层面的思考使得他的作品在今天依然能对现实构成鲜明的对话意义。我个人最喜欢的则是他没有写完的半部长篇《命运》，经常让我读得含笑带泪，边读边感叹：这个自诩坐井观天的人，他有着一口多么幽深的“小井”啊。

　　虽然因他而熟知了地域名词的西峡，但初次来到实地，视线所及还是有许多新鲜：街道宽敞，小区时尚，公园清雅，花木葱茏，等等不一而足。尤为惊艳的是大朵大朵的月季，开得密密匝匝如火如荼。让人清凉的是那条缓缓流动的鹳河。鹳河之名从何而来?当地朋友告诉我，此河流域生态环境极好，两岸碧树如玉，鹳鸟密栖，故名鹳河。这条河支流极多，蛇尾河、烟镇河、军马河、古庄河、万沟河、野牛沟河、子母沟河……这些乡气十足的名字，让我格外动心。要知道，所有的涓涓细流都通着无数小井，也终将汇成浩浩大河啊。

　　这就是西峡，乔典运的西峡。但这无可置疑的事实也曾让乔典运生出可爱的困惑。在散文《西峡，在哪里》中，他如是道：“偌大一个西峡，南北三百里长，东西两百里宽，山重水复，柳暗花明，面积辽阔，物产丰富……大家闲谈起来常说，西峡比世界上有些小国还大，言下很有几分自豪。谁知当走出西峡后就没人知道世界上还有个西峡，实在令人扫兴。”

　　乔典运的文学和西峡的关系，也是一样。读着他的小说，他的散文，你就知道，西峡就在这里，西峡的人就在这里。他们就隐藏在这些小小的黑色的方块字中，深刻又丰饶，神秘且平凡。但是，其中的意义怎么会仅止于西峡呢?文学也自带着神奇的双脚和双翅，会行走，会飞翔。因此，在乔典运的文学世界里也盛放了西峡之外更辽阔的地方和更丰富的人，让这块属地在无形中变得更大，更深。

　　——谨以此小文向乔典运先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