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李庆琦

　　□刘昌武(河南郑州)

　　【一】

　　老胡退休了，坐在家属院门口初夏的树阴里。他的脚前，一条萎靡的老狗趴在自己的前爪上眯着眼打瞌睡，皮毛黯淡。

　　然而，我已经很多天没有看到老胡了，只有他的马扎还在家属院门口兀自坐着，光泽依旧。

　　认识老胡快20年了。有一次我去省公安厅开年度表彰会，老胡戴着大红花到台上领奖，他身板很瘦，几撮头发很个性地翘翘着，警服松松垮垮的，一点儿也不英姿飒爽。我问政治部的齐副主任，这个瘦子叫啥?老齐说他叫胡跟上，反扒大队的一名副大队长。

　　老胡的名字让我当即决定，采访一下这个造型独特的平安卫士典型。会后我去和他打招呼，老胡说啥球采访不采访，大中午的，咱边吃饭边聊吧，聊完咱各走各的。

　　反扒就是抓小偷的。老胡说，你看我换上便装这样，长得像不像小偷?我看了看说还真像。老胡说我们同事都可像，长这样能和贼打成一片，便于开展业务。

　　跟着老胡走进一家串儿店，他点了啤酒和一堆腰子，说你当记者的也可累，得补补。

　　老胡出身警察世家，他爹老老胡曾是公安厅领导，哥哥是老刑侦。胡老爹希望自己的孩子长大要么当兵，要么当警察，遇事挺身而出，决不能装怂掉队，所以给老胡起了个英勇的名字，叫胡跟上。

　　胡跟上在山东当了几年兵，后转业回来当了警察。

　　老胡干了反扒民警，很快在窃贼界声名远播，因为他不仅抓贼惩戒贼，还救助过穷贼的家属，很多贼甚至成了他的粉丝。公交车是贼开展业务的主战场，老胡一上车，识相的老贼惯偷在下一站就偷偷溜下车了。

　　【二】

　　老胡说，工作干着干着，人就老了。

　　他很为自己的女儿自豪，说退休了就去找闺女养老。他闺女在上海读大学，后来留校当了副教授。最让他放心不下的是儿子，儿子在新西兰读大二。

　　老胡的儿子叫胡来来。我说老胡你怎么给孩子起这么个胡作非为的名字，事先不知道自己姓胡吗?老胡难为情地笑了笑，说名字是胡老太太起的。胡老爹原来给孙子起名叫枪套，传承性、目的性都很强，可胡老太太不愿意，也不同意孙子再当兵当警察，说受够了。孙子的名字就这样僵持了一年多。老太太爱养狗，爱蒸肉包子，小孙子正学步时，她每天拿个包

　　子站老远，逗孙子勇敢地走过去，来，来!过来，来——老太太灵感乍现，当即形成决议：孙子就叫来来!

　　胡来来几乎圆满地完成了自己名字的使命和奶奶的遗愿，上小学就开始跟同学打架，中学更是乐此不疲。

　　老胡知道儿子高考上大学无望，咬咬牙把胡来来送到了高中的国际部，毕业后儿子很顺利地到新西兰上了大学。儿子大一下半年回来，瘦了，但能叽叽哇哇地说英语。老胡很高兴，说孩子出息了，长大了，返校就不送你了，自己回吧。

　　有一次老胡去广州办案，异地抓捕，走到临江大道猛然看到个熟悉的身影。抓了一辈子贼，逮人是手拿把攥的事，老胡尾随到一家高档酒店，掐住脖子扭过来一看，果然是儿子!原来胡来来根本就没有返回新西兰，在广州和女朋友玩儿了两个多月了。

　　【三】

　　老胡干着干着就退休了。

　　我每天早上路过老胡的家属院，大老远就看见他晃来晃去地在门口转，或坐在马扎上撩他的狗，看见我了笑笑地，说咱去喝碗胡辣汤吧?我说我吃过早饭了，老胡说那你就再喝一碗，又撑不死人。

　　他开始变得有点儿絮叨，磨磨叽叽的，喝胡辣汤刺溜刺溜响，用汤匙嘬着嘴慢慢喝，好半天才咬一口手里的油条。我说老胡我还得上班，哪能陪你这样耗时间?他讪讪地笑着，说再聊会儿再聊会儿。

　　儿子如老胡所愿没从新西兰回来，毕业后到一家养殖场打工。老胡说他要去上海找闺女养老，收拾收拾这几天就走了，想和我多聊聊，毕竟20多年的朋友了。

　　老胡真的走了。

　　每次路过家属院门口我都看看，老胡的马扎还在，它成了家属院老头儿老太太的公共坐具，有时在那兀自闲着，光泽依旧。

　　我时常想起老胡，想起爱吃烤腰子喝啤酒、刺溜刺溜喝胡辣汤就油条的老胡，上海的里弄和街头，他能否觅得到这些最爱?

　　今天又想起老胡，下班看到他的马扎还在，就拾过来坐了很久，街头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