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换星移。有的曾经逝去，还可以回来，而有的一旦消失，就不复再见，比如夯声。

　　至少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前，夯声在我的家乡还时常闻见。谁家起房盖屋，首先去村外荒地拉回一些土把宅基地垫高。为了房基坚实牢稳，就必须打夯。夯，就地取材，简单易做，把轧场用的石磙正面竖起，四根手腕粗的木杠交叉成汉字“井”形夹在石磙中间，粗绳摽紧便成了。

　　打夯多选在农闲之时，多在春季，因为夏天雨多，秋天忙碌，冬天易上冻。打夯的都是青壮劳力，主家拿盒烟挨家一招呼，厚道淳朴的庄稼人不说二话衣服搭在肩膀就去了。村里劳力们围在主家宅子上，主家已经端来茶水，打开烟盒。人们蹲着喝着茶，吸着烟，说几句闲话，人齐后片刻就开始了。打夯，分为八人一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角色，就是夯头——喊夯的。夯头不抬夯，整个过程都听他指挥。他掌握着进度、方向，检查是否坚实。这样的人非一般人能胜任，得有眼力，有威望，不但机灵，而且声音要洪亮，一声令下，能调动大家高涨的情绪，让大家步调一致。我本家八叔就是这样的夯头。

　　记得我家老屋是1982年盖的，夯头就是八叔。他端着茶缸，喝一口水，待大家各就各位，弯腰抓住木棍时，清了清嗓子，叫道：“同志们来吆——”大家异口同声应道“嗨吆——”一同用劲把夯抬起。“咱们来打夯吆——”“嗨吆——”夯落下，地上便砸了一个磙子一样大小的圆坑。“我家三哥要盖房吆——”“嗨吆——”“老少爷们都帮忙吆——”喊夯没有固定的词，随意性大，往往即兴编词。八叔粗犷的声音回荡在村子里，老人小孩妇女们也都纷纷出来看热闹。特别是小孩们，嬉笑着跟在后面，半弯着腰，叉开腿，学做抬夯状。偶尔传来几声狗叫声、牛叫声，更有小羊羔在墙头边蹦跳。好一幅生动的乡村生活图。

　　一年后，村里又一家打夯，我八叔已去外地。没有夯头喊夯，主人自告奋勇。他说话结巴，但唱起来不结。他完全是随心所欲，想哪喊哪，竟把邓小平编入了夯歌：“邓小平吆——”大家“轰”一声笑了，抬起夯：“嗨吆——”“搞改革吆——”“嗨吆——”“托他福吆——”“嗨吆——”“我盖房吆——”他独树一帜的夯歌使大家在轻松愉快中完成了打夯，以致多年后还一直被人们津津乐道。

　　大概自那以后，盖房就不打夯了。挖地基，铺砖，钢筋水泥，房子地基越来越坚固，打夯彻底消失了。

　　夯声，质朴浑厚悠远的旋律，沉淀在老屋下，萦绕在老屋的屋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