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对着手机上的几张照片发呆。是中牟朋友发来的几张照片发呆。照片上是榆树新发的嫩枝，斜斜地依在春光里。整个屏幕都被绿茸茸鲜嫩的榆钱包围，隔着屏幕，也能闻到那股清香。有见了故人的欢喜。是春天的记忆，也是乡愁的滋味。

　　榆钱，在豫地农村，是再寻常不过的野蔬，几乎每个人都能说出它的各种吃法，蒸，煮，炒，甚至可以直接生吃。《本草纲目》里面这样记载： “榆未生叶时，枝条间先生榆荚，形状似钱而小，色白成串，俗呼榆钱。”它的名字也是寻常的，甚至有些恶俗，却是治病良药，又是农村人齿颊间难忘的一道美味。

　　如今，又到了吃榆钱的季节，“春风十万散榆钱”，簇簇榆钱挤挤挨挨，像少女的一点小心事，小情思。这点小念头不知是何时露出的尖尖角，它们仿佛是一夜之间长出来的。说真的，虽然从小吃榆钱长大，却并未留意它们是什么时候冒出的嫩芽，待我发现时，它们已是千树万树怒放的翠绿。它们恣意地开在春风里，层层叠叠，饱满如铜钱，连映着的阳光都是新的。圣经上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可是家乡的一草一木于我都是全新的，新鲜如初见的快乐与刺激。

　　看到朋友新蒸的榆钱，就能想象到掀开锅盖的一瞬，日月风露的清新气息扑面而来，年少的记忆也在氤氲的蒸汽中浮上心头。想起小时候爬树摘榆钱的情景，那一串串花朵样的榆钱塞进嘴里大嚼的欢乐，仿佛把大把的春风春色也全吃到了心里。那时固然衣食艰难，于我却是美好的沉甸甸的回忆。这样的人生才有份量。

　　那时的春季，乌油油的榆钱，房前屋后皆是，采摘时，大姑娘小媳妇，三五成群，拿着长长的竿子，嬉笑着，说着闲话，摘下一筐筐碧绿的榆钱。她们脸上皆焕发着春日的光彩，是素朴的劳动的美。现在想起来，那摘榆钱的日子里也偶有美好的恋爱故事发生。青春的美好，本就是杨柳新枝不染尘埃的洁净。小时的我跟在她们后面，只有仰头羡慕的份儿，因我是那样小，不知什么时候会长大，日子又是那样漫长。春日迟迟。这样想着，会无端惆怅起来。

　　蒸榆钱是中原乡下女人皆会的一项烹饪技艺。把新采的榆钱择净，淘洗，拌上面，放锅笼上蒸。新鲜的榆钱是最易熟的，只需几分钟，那野蔬特有的香气便飘的满屋都是。取出蒸好的榆钱，洒上盐，味精，蒜末，香油……哇，无上美味就可好好享用了，滋味悠长，如永生的童年。每每吃着母亲蒸的榆钱，便觉出一种岁月安稳来，仿佛日子是踏实、笃定的，永远也不会有什么风浪与变迁。

　　榆钱又是薄命的。好的东西总是不能长久。它们盛装而来，不几日功夫便旋即凋零。我甚至也不知道它们是何时开始枯萎的，没有过渡，没有安排，没有准备，就这样一下子，扑天盖地的落了下来，“风吹榆钱落如雨”“满地榆钱逐晓风”，“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如雨的榆钱哗哗地被晓风卷起，堆在路边，水沟里，或粘在人的鞋底。那漫天的洁白真叫人惆怅啊。春光似乎也一下子尽了，花事已了。幸而，它还在唐诗里漫天飞着，在乡间无尽的岁月里开着。

　　在西北生活了十年，年年春来，也偶尔见到榆钱。当地人基本不吃，不知什么缘故。我也去采摘过一两次，每每引来过路人的好奇，问我采这做什么，需不停地给别人解释，他们也只是报以好奇不解的目光。也有懂得我此番行为的人，大老远便闻得她们一声欢呼，细问之下，才知是河南老乡，颇有点“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的惊喜。这大约是刻在生命里的一种最初的印记，只需凭此，便可于茫茫人海中相认。哦，原来你也在这里!

　　半生飘零，独在异乡，终日奔波，并未脱胎换骨，如歌德在意大利给母亲的信中所说“变成一个新人回来”。日子没有变得更好，也没有更坏，大多数时候是困顿中的自我拯救，如那些凋零的榆钱，身陷渠沟，却仍然埋首向前飞，不问前路，不计生命长短。安静，沉默，坚韧地活着。

　　独自走在异乡的草木间，听得耳边飒飒风声，就疑心植物也是有脚，有灵魂，有记忆的。在时间与空间里，它们匆忙地奔赴在下一个季节里。

　　雷虹 女 河南中牟人，现居甘肃省定西市。郑州市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在《陇中文学》《定西日报》《甘肃日报》《郑州晚报》发表散文、诗歌几十万字，出版散文集《只想把这些美好告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