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广杰

　　一

　　室内光线暗了下来。

　　一轮落日在远处的楼顶上还露出半个脑袋，街道上冷冷清清，几乎没有车辆和行人。路灯次第亮了起来，邻家电视机里的歌声从阳台半开的窗户传来：

　　元宵节,真热闹看花灯,吃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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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是这首童稚的儿歌，让正站在阳台上的韩天佑想起了儿时的元宵节。

　　40多年前的元宵节，他们这一带，家家户户都做一些萝卜灯，当然了，家景富裕的人家是要挂高高大大的红灯笼的，那种红灯笼又叫宫灯，气派，但价格不菲，只能让人眼羡。他们往往用红纸糊一个纸灯笼，就很能哄孩子们开心了，而萝卜灯则是家家必备，尤其是普通百姓家。萝卜灯制作简单，就是把拳头粗细的白萝卜，洗净后切成三段。取中间粗细均匀的那一段，用小刀在一端挖一深深的凹坑儿，里面放满炼过的猪油，再插一个火柴棒做灯芯，这样，萝卜灯就成了。

　　晚上，各家各户的门墩上、窗台下、厕所门口等角角落落都摆上了萝卜灯。元宵节的夜晚是一片灯的海洋，当然唱主角的，是最廉价、最朴实的萝卜灯。

　　想到这儿，韩天佑产生了做萝卜灯的强烈冲动。于是，他行动起来。当妻子煮好元宵时，韩天佑做的萝卜灯也大功告成了。

　　关了餐桌上方的大灯，就着三盏萝卜灯微弱的光线，三口人吃着可口的饭菜，感到别有一番情调。尽管按照韩天佑的要求，他们用公筷分餐，坐得分散，话也不多，但脸上都洋溢着微笑。

　　二

　　这个元宵节，韩天佑本来是不打算回家与妻儿团聚的。

　　前一天下午5点多钟，检验科主任武德胜用内线电话分别给四个专业组组长传达了院党委的指示，要求他们既要确保干好各岗位的工作，又要让同志们轮流休息。他还专门要求韩天佑和另一个专业组组长明天必须休息，因为他俩已经连续十六七天没有休息了。

　　韩天佑是一个年近五旬的中年汉子，虽然正是年富力强的年龄，但是半个多月的连续工作，他也的确感到很累。除了疫情初期，病人多之外，最近加强了每日的消毒、职业防护，比如要穿着笨重的防护服，戴着厚厚的防护头罩，披甲戴盔似的给病人抽血采样，也给他们增加了很大的工作量。他所在的省和湖北毗邻。湖北的疫情一天天加剧，疫情带来的紧张气氛，加上每天还要面对发热、咳嗽的病人，所以，心理压力大，他的确感到很累。

　　可他又想到院领导，还有科主任武德胜也都十多天没有休息过了，而且他们都比自己年龄大，于是就拨通了武主任的电话，他要求继续加班，让武主任休息一天。

　　“我是党支部书记，又是科主任，关键时刻，我不能休息!你休息，不要再争了!”武主任在电话里不容置疑地说。

　　三

　　第二天，韩天佑上午10点多才醒来，他还从没这么晚起过床。

　　晚上，看他睡得香甜，妻子心疼他，把他定的闹铃给关了。

　　他打开手机，看到某官方微信平台上，推出了一篇《请给“白衣天使”更多呵护》的文章。看罢文章，他心中感觉热乎乎的，又联想到最近一些让他感动的小事，比如，爱心人士纷纷给医院捐献牛奶、面包、火腿肠，他们忙得不可开交，顾不上吃饭的时候，这些食品就像武器弹药，一下子就补充了他们这些白衣战士的体力和战斗力;一家驾校专门派出了爱心接送车，一人一车一消毒，免费接送他们上下班，后来，疫情加重，为避免司机被感染，医院方面谢绝了他们的爱心接送。还有，大年初一那天中午，他去医院餐厅吃了一碗面，刷微信付钱时，老板就是推着不让，说是为医生护士献爱心，不收钱……韩天佑眼眶里潮湿了，他作为一名医院的检验师，只不过做了应该做的工作，就得到了社会上如此的关怀和尊重，这让他觉得浑身都是力量。

　　四

　　中午，他吃了一顿热乎乎、香喷喷的饺子，感觉幸福极了。

　　整个春节，他都没有吃上热乎乎的饺子，所以，今天，他吃得专注、热烈又贪婪，妻儿都暗笑他狼吞虎咽的样子。饭后，他很快就又睡着了，一个痛痛快快的长觉，醒来时已近黄昏。妻子把他的手机又调成了静音。他取消静音，又翻看一下手机，没有未接电话，微信上也没有同事们的留言，只有几个亲朋好友的问候语，他放心了，他最担心的是医院、科室有紧急的事情。

　　微信群里，又报出了某某企业家捐款、捐物支持武汉的事情，会员们纷纷留言、点赞鼓励。

　　近几天，稍有空闲，就会看到群里会员们捐款、捐物的消息，他深为感动。疫情之下，各行各业都不容易，企业家尤其是民营中小企业主更为艰难，但他们识大体、顾大局，积极响应党和政府号召，关键时刻，从不含糊，这让韩天佑感动之余，也想做些什么。

　　五

　　离央视的元宵节晚会开始还有半个多小时，电视机还没有打开，静静地黑着屏。一家三口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聊天。

　　韩天佑就把他想捐款的事情讲了。

　　妻子有些不高兴，没有言语。儿子说，爸，我看到的都是社会各界向湖北捐款捐物的，有好些是捐给你们医生护士的，你们医院也是危险的地方，没有听说要医生捐款的。你就不用捐了吧。韩天佑说，是没有人要求医护人员捐款，但平时抗震救灾，我们也组织过捐款，这次疫情特殊，大家都忙不过来，我是看到朋友们踊跃捐款捐物，才想到我们也应该献些爱心，表达一下我们的心意。

　　韩天佑说这话的时候，故意用了两次“我们”，他想得到他娘儿俩的支持，希望他们俩也参与捐款。

　　妻子开口说，我不是不同意你捐款，可你也要想想咱家的经济情况啊!韩天佑说，咱家不就是还欠你哥家4万块钱吗，再过个年儿半载的，不就能还完吗，不是我打肿脸充胖子，有些企业家的日子也不好过，可人家不也捐款了吗?妻子仍不高兴地说，我不管人家怎样，反正我不情愿。儿子插话说，爸，你想捐多少钱?

　　韩天佑说，我也没有想好呢，本来想捐2000元，可看你妈……妻子生气地打断他的话，我怎么了?你钱多，赶快把我哥家钱还上啊!或者捐给咱们的穷亲戚们，他们也需要援助。

　　韩天佑反驳说，那是两回事嘛!

　　什么两回事?我看你是爱出风头!告诉你韩天佑，别忘了，我们每个月还要还2000元房贷，儿子开学还要每月2000元生活费!

　　儿子见父母要吵起来，赶忙打圆场：今天是元宵节，自家人，伤了和气，不好!这样吧，你们都有道理，打个半折，1000元!我爸捐900，我给爸100元红包，也算我的孝心和爱心了，妈妈就不用捐了。好了，看电视，元宵晚会马上开始啦!

　　儿子打开电视机，妻子却说了句，没心情，起身去卧室了。

　　韩天佑也没有心情看电视，他抓起手机走到餐桌旁。

　　六

　　韩天佑独自在餐桌旁坐了一会儿。萝卜灯的灯花暗淡下去了，其中一盏灯油即将燃尽，灯花挣扎着最后跳跃了几下，无声无息地彻底灭了。

　　手机里一声清脆的鸟啼，是儿子发给他的一个红包。他侧过身子朝客厅方向望过去，儿子给他打了一个OK的手势。

　　郁闷的心情基本一扫而光。就在此时，手机里又传来了一声清脆的鸟啼。原来是妻子微信上1000元到账，像一片美丽的红叶飘然而至。红包上还写着抗击疫情献爱心。他疑惑不解，虽然女人的脸像六月的天，说变就会变，但他的妻子，他是了解的，怎么也不会变这么快呀!

　　他正纳闷，妻子笑盈盈地从卧室走了出来。

　　我的闺蜜给我转过来1000块钱，说支持你们医务人员。闺蜜说她父亲年前康复出院，多亏你跑前跑后地帮忙，本来过节要专门登门致谢，疫情一来，她也出不了门了。韩天佑也非常高兴，但转而一想，皱眉问道，你收下了吗?

　　收下了。

　　你不该收!医务人员不能收病人家属的红包啊，你知道的!

　　我知道，但是我又不是医务人员!妻子调皮地回敬，再说她爸爸早出院了，她也不是什么病人家属了，她是我最亲密无间的闺蜜，亲得比亲姐妹都亲，她父亲住院，我探望他带过大大小小一大堆的礼物，还给他煲鸡汤喝。他们过节回报一下，也应该，礼尚往来嘛，再说她一女大款，1000元，不用眨眼的。

　　他思考着，没吭声。

　　你不是说要捐款吗?咱们把它捐出去，用咱们所有人的名字。捐出去不就得了吗?也刚好满足你的心愿。我也想通了，疫情之下，咱们紧巴一点，没有什么。妻子是一番义正词严又装模作样的腔调。

　　韩天佑想了想，觉得她说的这种方式捐款也不错，同时，也为妻子的通情达理而有些感动。韩天佑说，我先把这些钱，用我们所有人的名义，转给湖北慈善协会。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个狂劲的歌舞——雷神火神送瘟神。

　　妻子把切好的苹果分成两盘。一盘端给了他，妻子和儿子共吃一盘。儿子还远远地给他做了一个鬼脸。

　　电视里正在表演小品《下一站是幸福》，节目名字听着就让人感到幸福，苹果味道也非常甜美。韩天佑有些陶醉了。

　　然而，手机铃声却在此时急促响起。武主任给他说，值夜班的同事身体不适，问他能否来值夜班。

　　他挂了手机，歉意而又匆忙地对妻子和儿子说:紧急通知，我今晚要去医院值班了。

　　爸，保重!身后是儿子的声音。妻子眼睛里闪着泪光，默默无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