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皮最近给我打了几次电话,都没提什么事,只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最近忙,脱不开身。他说,他在街上遇到大头了,大头也问我啥时候回去。我说,看情况,能回就联系。黑皮撂了句,那行,你先忙,就挂了电话。 那件事过去半年多,他俩也该知道了。我脑子像糨糊一样,不知道这俩20多年的老朋友,今天是见还是躲。 太阳滚落山头的时候,我回到了镇上。刚下车,就见黑皮站在车站门口的柳树下抽着烟往我这边瞭望。他一看到我,忙狠狠咂摸了几口,掐扔了烟蒂,从裤子口袋摸出一盒未拆封的烟,撕开包装膜,抽出一根向我递过来。 大头马上就到,等会儿去看个地方,你最近咋样?他擦了根火柴。 还那样。我噙着烟,双手捧着火焰,嘟囔了句。 我和黑皮靠在柳树上一根接着一根抽烟。这个多年未仔细打量的镇子,房屋刷了涂料,路面铺了沥青,店面换了门头招牌,一切都是新的,只有店里头讨价还价的叫卖声和我刚离开那阵子一个模样。 大头开着三轮摩托车从远处驶来,对着我和黑皮一个劲儿地按喇叭。他搓了把手,没下车,咧着嘴说,刚提了小卡,想着开上来接磙子,没挂牌,又不敢开,只好骑着三轮摩托车来了。 我眼前一亮,三轮摩托车好啊,这还是我那三轮摩托车啊!我绕着三轮摩托车看了一圈,嗅到热烘烘的机油味。喂,大头,烧机油啊,你咋不整整?还有,你看这车漆都要掉完了。 呦,你以为这还是你的车呢,都卖给我8年了,咋?想反悔?行,今儿个就还给你。大头龇牙咧嘴地笑着说。 行,这可是你说的。我拍了拍大灯,就像是拍着多年的老友。不是去看个地方吗?走吧。我踩着车轮,腿一挎,坐到车斗里。 黑皮犹豫了一下,掐掉手里的半截烟头,一个垫步,跃上来,挨着我盘腿坐下。 大头扭过头,看着我和黑皮直笑,不嫌脏咱可走了啊。话还没说完,“咔哒”一声挂了挡,轰大油门,一松离合,把我和黑皮差点摔躺下。 发动机咆哮着,风有些眯眼,车子像筛糠似的高频率颤动着,我的屁股被震动得发麻,大腿也快要失去知觉。黑皮两手在我脸前比划着,大声说话,我支着耳朵听也没听清他说什么。我想给黑皮说那件事,一张嘴,风就往喉咙灌,上不来气。 我们在一块田地的三岔路口停下,大头指着远处说,那是我今年刚弄的塑料大棚,装了电动卷帘机,自动升降遮阴网,比你那时候的土坯棚先进多了。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十几座钢构大棚在橙黄橙黄的油菜花田里格外耀眼。 磙子,你是不知道,大头当初看你开着三轮摩托车一趟趟地往外运西红柿、黄瓜、豆角啥的,他羡慕得口水都淌出来了,他说,看着那红的、绿的瓜果蔬菜,就像看见了花花绿绿的钞票。黑皮接过话茬儿打着哈哈。 我忽然喉咙一紧,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眼角却憋出来热烘烘的湿润。我垂下脑袋,想起大头对我说的产业扶贫项目,想起黑皮说的技术资格证,心里骂自己是个混球,俩老伙计托我办的正经事我是一个都没给办,倒是半年前糊里糊涂给那个“皮包哥”办了件“大事”,还差点把自由也办进去。 黑皮碰了一下我的肩膀说,磙子,俺俩都知道那件事你是被人利用了,也没啥,大不了咱从头再来。黑皮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本本说,我自己考出来的,更有含金量。 我点了点头,把一股酸楚憋在胸口。你也不上脚手架刷涂料了?我转身问大头。 嗯,这证那证的,也不好办,不如种菜省心。大头跟黑皮相视一笑,说,磙子,咱当初可是说好的,谁转行都得请吃个大餐,你跳出山洼洼那年,请俺去了镇里最好的饭店,今儿个你也看到了,我干回了你的老本行,也算转了行。 我咽了口唾沫,一把搂着意气风发的两个老伙计,望着天空瞪大了眼,不让泪水流下来。 我们在镇里新开的饭店划拳、喝酒、敲脑瓜崩,开心得像七八岁的孩子。我们在宾馆把两张床并起来,仨人头碰头睡在一块儿唠嗑。黑皮说,磙子,像以前那样,你再跟俺们说说梦想啥的。大头一骨碌爬起来说,好,这个主意好。我盯着天花板,把手垫在后脑勺,鼻腔喷出一团酒气说,好,再讲讲梦想。 外面月光如水,挺拔桀骜的桦树影影绰绰舞动着,月亮滚落山头时,我们仨或许会在同一个梦里醒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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