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庆玲

　　他站在那儿，像一座山，朴拙、厚重、苍茫。他提笔，水墨如雾霭掠过，江山澄澈，天空蔚蓝。

　　一

　　他叫祝庆藩，嘉庆十九年(1814年)的榜眼，翰林院编修、詹事府左、右春坊赞善(从六品)。红花、骏马、人海从记忆中涌来，在喜庆而繁杂的世界中，他却沉静得像一棵树，故乡的风起来了。

　　固始县城关镇，那个南依大别山，北临淮河，中国南北地理分界线(秦岭—淮河分界线)穿境而过的地方，成就了祝庆藩的青壮年时代。

　　34岁中进士，37岁中榜眼，虽然功成名就，但荣耀并不能遮掩岁月蹉跎。许多春秋，祝庆藩是在书房度过的。祝家是书香门第，簪缨之家，祝庆藩的担子自是不轻，小小年纪却老成持重，是因为，他的身后不仅有要崛起的祝家，更有陷入困顿的国家——清朝像一艘破旧的航船，而时代正波涛汹涌。做一个最正宗最优秀的儒生，齐家治国平天下，将是祝庆藩的使命和宿命。他苦读他沉思他泼墨，他要以一支狼毫扫尽雾霾和尘烟，还国家以强盛，还世界以清明。而要做到这些，他就得让自己足够强大，强大到像秦岭，莽苍、浑厚、冷峭、顶天立地。就如此刻，他站在毓庆宫内，绷紧了脸，冷冷地看着跪在地上，比他小不了几岁的太子、未来的道光帝旻宁。

　　太子近来学业敷衍，不进反退，压得祝庆藩心里不爽。其实，祝庆藩只是从六品的赞善，教训太子轮不到他，只是上司圆滑，不想坏规矩，又不想得罪太子，思来想去，正碰上祝庆藩清冷的眼神，心里一喜，慢条斯理道：“既如此，太子之事就烦请祝大人了。”

　　太子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祝庆藩恭恭敬敬给太子行礼，然后请太子跪下。

　　太子不可思议地看着祝庆藩，却见祝庆藩目不斜视地盯着前方，前方是孔子的画像，和父亲嘉庆帝寝宫的方向。望着祝庆藩挺拔的背影，太子终于跪了下来。

　　天气有点燥热，太子的脸上沁出了汗珠，随即，汗珠成了一条线，滴答下来。忽见人影一闪，太子脸上有了喜色，祝庆藩却皱眉。

　　环佩叮咚，是皇后来了。

　　皇后没有看祝庆藩一眼，命人拉起了太子就走。跨过门槛的那一刻，淡淡地撂了一句：“我儿学也为君，不学也为君!”

　　“学则为尧舜之君，不学则为桀纣之君!”祝庆藩高声应道。

　　皇后转身，看了祝庆藩良久，他低头，背却笔直，皇后忽然莞尔：“好个祝大人。”

　　太子重新跪了下来。

　　祝庆藩轻轻松了口气，却没有作声……

　　二

　　其实，祝庆藩对自己好，太子是知道的。因此，成为道光帝后，祝庆藩的仕途一直颇顺。历任国子监祭酒、内阁学士、太傅、礼部尚书等职，基本在吏部、户部、礼部等六部都混过，端的是一个复合型人才。不过，透过走马灯似的任命，他却感到了一丝不安。

　　某日，祝庆藩回乡。

　　一别经年，这个生养他的故土依然壮美若斯，只是不知那些人可否还淳朴无私?

　　祝氏祠堂，黑压压肃立着人群。门楣上，赫然是一块“世代簪缨”的鎏金大匾。

　　祝庆藩的脸色暗了下来。不炫耀还好，一炫耀恰如孔雀开屏，露出了自己的软肋，匾额如一把刀，生生置家族于危地。

　　在祝庆藩的注视下，“世代簪缨”很快被卸下来，阳光如金子洒落一地。

　　之后几日，祝庆藩提着京城带回的糕点挨家串门，谈民生，谈过往，谈轶事，却绝口不提政事。族人先是端着，毕竟祝庆藩一回来就给大家一个下马威，让人情何以堪?末了，在他清澈的注视下慢慢放松下来，言笑自如。祝庆藩回京时，族人又聚在祠堂门口相送，抬眼望望门楣上的空白，祝庆藩笑了笑，或许终有一日，族人将会明白，于他而言、于家族而言，一清二白的无字匾额最好不过。

　　祝庆藩七十岁大寿时，还真得了一块道光帝御赐的匾额——“资敬延祺福寿”，虽然绕嘴，字里行间满是祝福和信任，他的住宅也被称“宗伯第”。祝庆藩将这块匾挂在书房，累了，望匾淡然一笑。

　　三

　　祝庆藩任过盐漕转运使，这是个肥缺，是皇帝的考验还是补贴不得而知，只知道他淡淡地领了旨，谢了恩，赴了任。任上，他淳民俗，崇教化、整吏治，白花花的盐和白花花的银子如刀戟呼啸而来，却在他面前打了个弯，又变成了一条清亮的溪流逶迤而去。

　　之后，祝庆藩任钦差大臣，巡视江南。江南好，风景旧曾谙，他记得家乡秦岭—淮河那条南北分界线是怎样把江山一分为二的，他记得北国的秋风和南国的春雨一起翩跹，他记得门楣上“世代簪缨”的匾摘下后意味隽永的留白……

　　于是，他带着侍从出入于江南的酒楼瓦肆、小巷里弄、钱库粮库，终于，他脸色一冷，将一摞厚厚的票据扔在了两个县令脸上。起风了，幕帷飞卷如波涛，祝庆藩知道，更大的风暴将要来临了。

　　夜深了，书房里，祝庆藩还在秉烛看卷宗，烛光忽然跳了一下，他心里一动，击桌叹道：“岂有此理，贪官鱼肉乡里，百姓状告无门，我祝庆藩就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还百姓一个公道。”

　　忽然嗤的一声，破窗射进一只毛茸茸的大手来，祝庆藩一怔，继而提笔写了一个“山”字在那只手上，一个声音忽然响起来：“祝大人恕罪，不要以山压我。”祝庆藩一笑，又提笔在“山”字下面写了一个“山”字——重山叠嶂，恰是一个“出”字，那只手马上缩回了窗外。

　　关于这桩公案，坊间说法很多，有说是贪官买通刺客要刺杀他的，有说是皇帝要试探他的……但不管说法如何，结局只有一个，那就是祝庆藩一身正气，以不变应万变，牢牢地掌握了主动权。

　　只有没有人知道，此时，他的后背湿成一片。山，山……蓊郁莽苍的秦岭、冷峭厚重的大别山、朴拙灵动的燕山……在纷乱的局势面前，唯有岿然不动如山，唯有顶天立地如山，才能转困为安，破局而出……

　　轶事虽有趣，但其实关于祝庆藩，史料少得可怜，只知道固始城东10公里的张家店是他最后的归宿，很难想象曾任起居注职务的他，手握如椽史笔的他是如何把自己隐在故乡的山水里，隐于历史的褶皱间。或许这个结局正是那个清雅、蓊郁的大山一般的儒生想要的吧。

　　也是，这个国家，这个民族，有了山，有了山的精神，无论他在不在，都会江山澄澈，天空蔚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