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当年坐在俺家门前的楝树下，坐在褐色的捶布石上，用一根紫红色的棒槌捶打衣服的情景，时常出现在我的眼前。

　　20世纪60年代，全国各地都出现不同程度的物资匮乏，农村人买不到肥皂、洗衣粉，就用猪胰子、棉油皂、皂角当去污剂。大人小孩的衣服一穿就是好长时间，污迹斑斑。母亲洗衣裳的时候发现哪件衣服很难洗干净，就用棒槌捶打。

　　我家的棒槌是香椿木，有啤酒瓶子那么粗，一尺多长，手握的地方稍细一些，中间带肚，像个炮弹似的。由于经常使用，棒槌通体光滑，紫里透红，线条圆润。

　　母亲洗衣裳大都是用竹篮装满要洗的衣裳，带上去污的洗剂和木棒槌，到门前的小河边。小河常年流水潺潺，清澈见底。每到早晨或傍晚，三三两两的妇女拎着要洗的衣裳来到河边。有的选块光滑平整的石头做捶布石，有的用自带的搓衣板。她们把衣裳沾水泡湿后打上猪胰子，先洗几遍，然后抡起棒槌，一下一下地开始捶衣裳。随着“吧嗒、吧嗒”的棒槌声，从对岸把声音返回，一棒槌下去听到的却是两声棒槌声。洗衣服，叙家常，有说有笑，好不热闹!身边的青草和小树上晾晒着洗后的各色衣裳，惹得水鸟和蝴蝶、蜻蜓翩翩起舞。

　　母亲选择一个位置，把泡好的衣裳放在水里来回摆动，蘸足水往捶布石上一摊，然后使劲儿揉搓。搓一遍后，把一件衣裳按在捶布石上，手握棒槌“吧嗒、吧嗒”地捶，再把衣裳放到河水里涮涮，蘸足了水又按在捶布石上揉搓，如此反复，衣裳便被洗得干干净净了。

　　母亲回到家里，一手捏住晒干的裤腰，一手抓住裤腿，两手往相反方向用力“啪啪”拽几下，又“啪”的一声摔在床上，再用两掌在裤子上来回擀磨，捋平褶皱。捋不平的地方，她就噙一口凉水对准褶皱的地方，喷出雾状的水汽，趁势捋平，折叠后放在捶布石上。经母亲用棒槌捶过的衣裳，裤线笔直，袖线对称，板板正正，叠放整齐。

　　母亲除了洗衣物外，每年天热后的被褥都要拆洗。被面是花布，被里是粗布或平布染成的靛蓝色。母亲为了让被里能长时间不脏，被面能盖几年不烂，洗的时候都要浆一下。浆水是用小麦籽在水里浸泡，一直泡到能用水搓烂，挤出来的面筋就成浆粉了。母亲把洗干净的被单放进盛有浆粉的大红盆里浸泡一个时辰，捞出来后被单上的布丝之间就浸满了黏稠的糨糊。母亲把被单捞出、拧净、叠好，然后放在我家门前楝树底下的褐红色捶布石上。她坐在草垫上，把棒槌举过头顶，狠狠地砸在叠好的被单上，棒槌上下交替起落，有节奏地发出“吧嗒、吧嗒”的韵律。母亲的两只胳膊挥舞着棒槌均匀地敲打。

　　母亲把衣裳槌好后，马上抖落开褶皱，搭放在晾衣绳上。晾到八成干时，收起来叠成几层小方形，铺在捶布石上，再“吧嗒、吧嗒”地捶上几遍。动听地捶布声，像一首朴素的民歌，似有节奏有韵律的天籁之音，回响在乡村的上空。把被里、被面或床单捶好后，再抻开叠成几折，形成长条，一头站着一个力量相当的人，像拔河一样，往相反的方向拽。一拉一顿，一抻一拉，很好玩的。

　　我小时候曾在下面钻来钻去。长到十多岁时，母亲让我给她拽被单，我高兴极了，到了各自往后顿时，我故意不往后拽，而是把被单往前送，母亲一下子蹲到了地上，母亲笑，我也笑，笑声响彻了农家小院。当我们把被单抻拽好，放在晾衣绳上晒干，然后叠起来用盆子压，使被单、被面显得平整、挺括、结实、耐用。我盖着浆洗后的棉被，不仅唰啦唰啦响，贴身还有点凉，带着这个问题问母亲：“为什么被单要浆洗呀?”她说：“浆洗过的布纹被密实住了，不容易进尘土和汗渍，能保护被里子，等到第二年拆洗时省劲儿。”

　　棒槌不仅能捶衣捶布，还是捶麦穗的好工具。生产队为了给每家每户提供编织蒸馍拍子、草筐、草篮和草帽的原料，就指派专人把生长得齐整的小麦统一收割、滤齐、打捆，然后在打麦场里垫在石磙或捞石上用棒槌捶打麦穗。人们挥舞着棒槌，这种捶音没有洗衣物的凝重，也没有打在沤黑的麻匹上沉闷，一切全在掌棒人的手中，挥舞自如，轻重有度，好似达到了人槌合一的境界。

　　母亲的棒槌声，好似一首首农家的丰收曲。

　　个人档案

　　王太广，男，河南汝南人。黄淮学院特聘专家，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主要著作有散文集《回望乡村》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