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天之内，母亲走了，父亲也随着去了。

　　母亲走得刚毅、冷峻，父亲随得自然、安详。跪在父母坟墓前，看着倔犟长出的嫩草，兄妹们犹有剜心之痛：心中的高山倒下了，身边的河水断流了!

　　母亲1937年出生于沙颍河南岸的项城水寨镇，父亲1931年出生在贾鲁河边的扶沟顾家村，两地相距近二百里。相濡以沫的六十七年里，他们自始至终得像山环水、水绕山那般和谐。

　　日本鬼子入侵时，我的姥爷和爷爷在外谋生时结为好友，还给两个孩子订了“娃娃亲”。1940年春上，他们在贩盐时被汉奸保甲队查获，日本鬼子活埋了我的爷爷，姥爷侥幸脱逃，从此杳无音讯。那时，我父亲九岁，母亲三岁。

　　1949年后，父亲逃荒回家，入了互助组。1956年春上，他正在地里忙活，忽听有人叫他：“选(父亲叫顾尚选)，你媳妇来了。”父亲扛起锄头，回到家里，见到了一个又矮又瘦、穿着补丁衣裳的女孩。从那时起，我们兄妹五人有了山一样的母亲，水一般的父亲。

　　父母都没上过一天学，但他们形容人、比喻事相当贴切。父亲常说，恁妈做人做事像座大山，有棱有角!母亲对我们评价父亲，恁爹从小没人管教，像河里的水，流到哪儿是哪儿。她是指父亲随性温和，不争不抢。父亲一生脏活累活干得最多，也不见他有怨言。正是父母山一样秉性，水一般性格，才滋润了我们兄弟姊妹的人生。

　　上世纪六十年代，父亲在乌鲁木齐西山挖煤，第一个月挣了三十块钱，寄给母亲二十五块。捏着写有地址的汇款底联，母亲带着两岁的大女儿涉水两天步行到许昌，坐上闷罐子车去新疆找到父亲。她在矿上砸石子，每月挣十二块钱寄给项城老家，补贴姥姥。过了一年多，因姥姥生病，母亲又携女儿回项城伺候她。那时的母亲二十刚出头，漂亮能干，因长住娘家，有好事者说，新疆离这几千里地，还不知道她丈夫会不会回来，不如再找一家吧。母亲厉声呵斥，俺妮她爹从小没爹没娘，俺决不能再让俺孩儿没爹没娘。山之峻冷，赫然显现!

　　后来，姥姥偷偷求人给父亲写信请求他回来。没出半年，父亲拉着铺着麦秸的架子车来到了项城。母亲既无欣喜也无怨怒，淡淡地说，咱回扶沟顾家村吧!父母拉着架子车，步行两天一夜，回到了仅剩一间半茅草屋的老家。

　　因为去过新疆，当过挖煤工人，父老乡亲推举父亲当了生产队长。他带着全队百十口人把庄稼种得支支棱棱。因为母亲告诉他，当队长就是带大伙往好日子上过嘛。

　　在工作单位，有同事评价我：平时大大咧咧，遇到原则性问题刚得很、认得真!父母辞世后，我才意识到，这是继承了父母的脾气禀性。父亲的宽以待人、温良顺从，母亲的刚毅果敢、嫉恶如仇，都已渗透到我的血脉。

　　说到读书，除大姐因小时候颠沛流离仅小学毕业外，剩下四兄妹(我居长，一弟两妹)都算是结了好果，上了大学或中专，有了工作。母亲回忆说，如果小时候不逼着你们上学，能有今天?

　　我读初中时，正逢实行土地承包责任制，我的很多同龄人都辍学种地，我也向母亲提出回家帮农活。母亲顺手操起一根木棍说，只要学校让你上，就得好好学，地里的活累不死爹娘!

　　母亲的话激励了我，1980年高考，16岁的我在村办中学考出了全县第六名，考上了大学。报到头天晚上，母亲杀了家里一只下蛋鸡，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围坐院内大槐树下，趁着月亮，母亲郑重扯下鸡头，说“过去，咱家祖祖辈辈不知道大学是啥，现在恁大哥考上大学了，你们几个跟他学都当文化人。鸡头给恁哥吃，带个好头!”月光下，父亲闷头抽烟，但我分明看到了他双眼噙着泪花。

　　时光推移，我们兄弟姊妹都立了业成了家，但父亲母亲，仍在田地里劳作着。直到母亲七十岁时，才让出了责任田。她又有了新活儿干，因为明事理善乡邻，哪家有事总是请母亲调解。渐渐地，母亲活成了村里人心中的一杆秤。父亲天天在村里转悠，活成了小河流水，滋润细淌。二老金婚时，我们商议请戏班子唱大戏，母亲不允，父亲嘿嘿地笑。母亲说，要是依你那水漂西瓜皮，漂到哪里是哪里的脾气，孩子们不知道成了啥样!父亲回嘴说，“你是山，孩子们都围着你转!”停了一会儿，又说，“转得好!”末了，又慢悠悠一句，“我不也是围着你转!”

　　2021年2月7日一大早，我给在老家的母亲打电话聊天，她说正给我们剥花生。我回答说，别剥了，超市多得很!母亲说，还得掏钱买，过日子长串着哪!没想到，这是母亲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两个多小时后，我接到弟弟的电话，那一头，他焦急地喊：“哥，咱妈病倒了!”我顿觉五雷轰顶。之后二十天里，经过三次手术，母亲还是撇我们去了，我们心中的一座大山轰然倒塌了!

　　母亲走后，父亲像掉了魂，每天早晨起床后第一件事就是到老屋后母亲坟前独坐，嘴里喃喃自语。母亲辞世八十天，父亲到母亲坟前六十八次。母亲逝后第八十天的早晨，他对围绕着他的孩子们说，今儿早上，我到恁妈坟前对她说，我想你啦，她也不给回个话。中午时分，父亲躺在床上溘然长逝，表情安详自然。

　　母亲山一样的高峻，山一样的厚重，为子孙后代树立起了人生的标杆;父亲水一般的宽容，水一般的顺流，为我们划出了一道人生的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