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话长。

　　庙会，是人们约定俗成于某时某地的自然会聚。十里八乡的百姓，常常逢会必赶，买卖换物，约朋会友，吃喝玩乐，别有一番情趣。更有那闻名遐迩的庙会，历史上千年，场面超级大，或从正月初一到二月初二，或从二月初二到三月初三，会期前后个把月、日日动辄十万众、香灰得以千斤计，其引力波远及海内外，一生中不去融入一次都会觉得遗憾。那种黎明前开始、天大亮结束，只能听辨声音却看不清对方面目的“露水集”或者“鬼市”，根本不配叫“会”，顶多是个“集”吧!

　　赶庙会总伴随着一种神圣感和仪式感。老年人讲起某年某月赶某个大庙会时，眼神就会涣散开来，以缓慢节奏说如何提早半年策划攒劲、提前两天动身上路，如何路途打尖、住店，最终按计划抵达，等等。直至说到庙会的精妙处，说到那乌泱泱的人头、雾沼沼的场景、啧啧称羡的稀罕，那发散的眼神方才聚拢并放出光彩，言语变得生动，肢体变得活泛，讲述开始引人入胜。故事讲完，意犹未尽，让倾听者心向往之，慢等不及，恨不能起身就套车备马，赶赴一场盛会。

　　对我来说，赶会远比“会”本身意义更重大。遗憾的是，我好像也没有赶过什么特别知名的庙会。一般的集或会倒是经常赶的，上学的路途就意味着赶一次会，那也是我童年快乐中特别重要的一部分。

　　那时候我还寄居乡下，身高正在一米至一米五的区间发展，这样的身高和视角正好与庙会上坐着的摆摊人齐平，也更容易穿过人流的缝隙接近售卖的物品和食物。因此，我对食物的深刻记忆和认识大多来自乡间的集和会。

　　譬如卤兔腿。那只如手枪模样、被精心调制煮熟了的野兔腿放置在一个高粱秆串并的锅排正中，厚墩墩、红赤赤、香喷喷，在金色高粱秆的衬托下变成了一件艺术品。旁边，是一个用红色高粱秸编制的坛状的器皿，似钵比钵大、像盂比盂高，中间鼓胀、两端收敛，还有一个带鼻儿的盖子。它的里面还有五六只同样的兔大腿。尽管位于丁字路口的重要位置，那器物的盖儿却很少被姓卜的猎户打开——肉是美味，却有点儿贵，一只兔腿至少卖两毛钱，乡间百姓没病没灾，谁愿意花那奢侈钱。有一次，我就用一张窄窄的、碧绿的、上面印有南京长江大桥的崭新2角纸币，掀开了那个神秘的器皿，并成功取走了一只枣红色的“手枪”。美味啊!我可以十分肯定地说那是我值得写“史记”的重要时刻，舌尖的感觉独特而新鲜，咸香中带有一股青草的味道，甚至让我产生了瞬间的眩晕。许多年后，当我在河南博物院举办的国际陶瓷双年展上猛然看到一个似钵非钵像盂非盂、清宫旧藏的天青色汝瓷器物时，我的遥远的味蕾竟被它一点点地唤醒，不由想起童年时那次与卤兔腿的亲密接触。

　　当然，庙会上不仅仅有卤兔腿，还有六七寸长的如弹簧样的酥脆麻花、明黄中点缀着红色枣泥的金丝枣糕、制式各异油炸方法不同但同样美味的油条，以及可以从中间打旋一圈圈“拆解”的火烧、被粉色脆嫩的薄衣包裹一吹即露峥嵘的花生仁……正是：享受美味时的幸福都是一样的，但感受到的美味却各有各的不同。

　　但更多的时候，我只是一个看客。毕竟，不是每一次赶会，手头都会有一张绿色的2角纸币。

　　背着书包在庙会上穿行是很惬意的。不必担心上课迟到，有时你一转身就会发现第一节课的任课老师正在某个摊位前与人热烈地讨价还价。

　　庙会上，能看到很多稀罕。比如，日本洋车。我指的是自行车，一辆地地道道的日本自行车。车的岁数应在中年，褐中有黑，接近钢铁的本色;个不高，本来有些粗壮的加重永久牌自行车和它一比立马显得高挑纤细起来;轮胎厚实，宽于国产自行车窄于普通架子车的车胎，辐条黑色有暗光，不像一般车子的辐条那样银光闪闪，辐条间更没有戴着红绿相间的装饰性拂尘圆圈;无铃无锁，不张扬不猥琐，一副阅尽沧桑、见过世面的模样。它驻扎在一群纤尘不染、浮光闪烁的“纤弱”自行车里面，仍有鹤立鸡群的味道。那年月，自行车还都被叫作洋车，其实只有它才是真正的“洋车”。我不知道那辆洋车是如何远渡重洋到达中原腹地一个镇子的庙会上的，它总是宠辱不惊地沉默无语，任川流不息的人们从身边走过，任旁边牲口市上的猪马牛羊喧嚣无度，甚至能忍耐一条圈地的土狗把尿撒到身上。它有极高的身价——300块，你愿买不买。他的主人大概也只是将它当作骄傲的资本在集会上炫耀，并没有真心出卖。否则，如何在多次的集、会上都会看见它被围观的身影，听到关于它的讨论话题?

　　我的年龄还不足以关注这辆车是什么品牌从哪里涉水而来。只听说它是当年被八路军缴获，或是日本投降时留下来的，是一件战利品。现在想来，它身上有太多的故事啊!

　　那天下午，我在往学校游动的进程中，第一次与气功撞了个满怀。我至今不清楚那应该是叫气功还是叫魔术，反正我没有看出任何虚假和破绽。那一刻，日头偏西阳光温暖，人流涌动观者如堵，一个细腰梁乍臂膀裸露上身的壮年大汉打开场子，正抬头叉腿，张开大口，双手将一柄尺余的青白利刃徐徐插入自己的喉咙。少顷，他又缓缓地将那钢剑从腔内抽出，环顾四周，呈送展示，举止如常。

　　喝彩之声陡起，兼有不太热烈的掌声——乡间不太习惯鼓掌，那似乎是个洋玩意儿。这当儿，那汉子又仰头喝了半碗黄色的水，从摊在地面的包袱皮上抓起了一个洋葱大小的铁蛋，在众人鼻尖下漫不经心地晃耀一圈之后，扎紧腰带，蹲下马步，复又张开阔口，把那铁蛋轻轻塞入口腔。这当儿，只见他面色紫红、两眼冒凸，伸颈点头艰难吞咽不已，眼见得他那脖子粗了起来，眼见得他的鼻息沉重起来，眼见得他口中那铁蛋被他一下下咽了下去……张开大嘴，红口白牙，不见他物。众人惊奇间，他突然牛吼一声，低头缩颈，将一个黑物吐将出来，落地铿然有声。低头细看，正是那铁蛋!已将那地面砸出一指深的坑。这坑，离我的脚面仅有一尺的距离!

　　……

　　我总想，如果那年代有无人机，如果把无人机操控在庙会上空15米高度从一端摇拍到另一端，打印成卷，那一定是另一幅“清明上河图”。

　　赶会，常常使那个少年物我两忘、不知今夕何夕。这“赶”是“去”的意思，去了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