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川梨花烂漫的时节，望去像洁白的晴雪，自然花下缺不了成群结队的赏花人。在川西北偏僻的山谷河畔，山顶积雪尚在，低处梨花如雪，相映成趣。难怪有那么多人不辞辛苦，不顾危险，自驾或随团，来此寻幽探胜，找寻梦中的香巴拉。三月下旬，农历尚在二月，北方还是乍暖还寒的时节，我和全国各地数十位作家应约而来。不知何故，看到金川的梨花，脑子中忽然就闪现出鲁迅先生那篇《藤野先生》开篇的句子。

　　自成都乘车西北而行，过了都江堰，进入山区，车子开始沿峡谷穿行。过了映秀，再到汶川，两边的山更高，峡谷更深，山道也更狭窄更险峻。由此也明白了2008年抗震救灾的艰难。

　　川西北属于青藏高原的东缘，山高谷深。这里的山体都是堆积在一起的碎石泥沙，随时都会滑落，根本看不到太行山那种壁立千仞的巨大岩石。汽车在河谷边的窄道上盘旋而行，让长期在平原生活的我等直觉得心惊胆战。这样常常滑坡的山体，自然不会有好的植被，加上天气刚刚转暖，草色未青，两眼望去，山上光秃秃的，很是荒凉。就这么走了快十个小时，山谷渐渐开阔，开满花朵的梨树从一株两株到成片成林，让人心情一下子好了起来，真如到了世外桃源。

　　金川到了。

　　看到金川的梨花，不由想起我小的时候，老家的旧宅前的几株梨树。老宅的梨树高高大大的，从未有人修剪，就那么自然而然地生长了不知多少年。春来梨花开放的时候，印象并不如现在梨园里的果树，花儿开得那么热烈，秋来结的果子自然也不是那么多。但这样的梨树，这样的梨花，这样的梨子，却成为我童年的记忆，永远难忘。

　　去年，单位精准扶贫联系的是豫东商丘市宁陵县石桥乡孙迁村，我联系的是张恒生夫妇。老两口都是七十来岁的人，张恒生腿有残疾，妻子有严重的冠心病，都没有劳动能力。不能种地，更无法打工，张恒生家仅有的就是几株梨树。

　　在宁陵，因为县里主导，差不多家家户户都种梨树。宁陵在河南东部，离安徽不远，梨的品质和安徽砀山梨并没有任何差别。几年前，我曾专门去宁陵看过万亩梨园，一树树的梨花开得热烈、灿烂，在平原上漫无边际地蔓延开来，放眼望去，难见尽头，确实如花的海洋。这里的梨树都不高，一棵棵排列起来，树形也都差不多，人站在地上就可以采摘果实。这让我想起了养鸡场，一排排的鸡被固定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使劲喂，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多生蛋。这样的鸡场、这样的果园，怎么看，都难以勾起童年的记忆，总有一种缺乏人性的功利感。

　　张恒生家的梨树也是如此。但他不能不功利些，因为这是他家仅有的一点经济来源。我几次到张恒生家看望他，对于他家的困难其实并没有能力去解决，只好每次给他些钱，好让离不开药物的两人不致没钱买药。我既负责联系张恒生家，却没有助他脱贫的好办法，拿出的那点钱，实在是杯水车薪，心里常为此不安。但张恒生却总觉得受之有愧，拿钱的手总是微微有些颤抖。第一次去的时候，梨花已经凋谢，而梨子刚刚挂果。张恒生非常懊恼梨子这时没有成熟，很抱歉地说等梨熟的时候让我再来，他一定把最好的梨子送给我。但我终于没有在梨子成熟的季节去看望他。等不及的张恒生打电话给我，说村外路边每天都有到郑州的客车，他准备把梨子让司机带到郑州，电话通知我到车站取。接到电话，我心里一下子涌出极大的感动，这样纯朴、真挚的感情真的是久违了。我不想给他添麻烦，也许还因为自己不想麻烦去取，就告诉张恒生，我在外地，要有一段时间才回郑州，梨子就别捎了。很快到了年底，我再次去看张恒生,仍然只能在他家坐坐，问问情况，留些钱给他。临走的时候，张恒生拿出一大袋梨子，说是特意留给我的，让我无论如何一定要带走。拗不过他，我只好用一个小塑料带装了十来个梨子带回来。到家一尝，这梨子确实异常的爽脆甘甜。

　　大金川是大渡河的上游。河谷稍稍开阔的地方，即有人开出田地，盖上房屋，定居繁衍。大渡河谷是我国一条重要的民族走廊，从西北到西南，羌族、藏族沿着峡谷一步步向内地深入，让这些荒山野谷逐渐有了生气。传说金川这里原本有一个王国，叫东女国。东女国是女权社会，一切都是由女子主导的。后来，吐蕃部落进入，松赞干布手下的将领被派到这里成为大大小小的首领，这里也被吐蕃法王纳入管辖范围。在长期的民族融合中，这里形成了嘉绒藏族。嘉绒藏族人部分继承了东女国人的基因，至今，嘉绒女子依然大多身材高挑，容貌姣好，而且一个个泼辣能干。我们在金川的时候，恰值金川梨花节期间，县里举办了“梨花仙子”大赛，参赛的女孩子一个比一个漂亮。第二天我们去观赏梨花，又巧遇获得仙子、公主、玉女称号的前三名获奖者。树下合影，梨花似雪，人面胜花，让人再次见识了“东女”的美丽。

　　大渡河谷深切在青藏高原的东缘，谷深坡陡，自然条件并不很适宜于人类的生存。但不论是羌人、藏人还是其他各民族的先民，跋山涉水来到这里，在河边的山坡上，用极不规则的石头，砌出房屋、碉楼，砌出一块块田地，顽强地在此生存下去。因当地的山上都是些泥沙碎石，没有巨大的岩石可供切割为规则的条块石头用于建筑。当地人把大大小小的石头拼砌在一起，也建成了坚固的房屋。他们说：“石头石头，总有一头。”意思是不论什么样的石头，总有其可以拼接的一面，凡是石头都可以利用。嘉绒人就是这样，不论多么严酷的自然环境，他们总能找到可以利用的一面，从而在深山中生存下来，并用他们的辛劳不断把这里变成美丽的世外桃源。

　　嘉绒人在河谷山坡开荒定居的时候，不知何时起，在房前屋后，山坡谷畔，种下了一棵棵梨树。现在，金川的很多梨树树龄都在百年以上。金川的梨树不像我童年时旧宅里的梨树，全无管理，自由散漫地生长得毫无节制;金川的梨树，也不像豫东平原巨大梨园里的梨树，修剪得低矮压抑，生长得极端功利。金川的梨树，生长在高原地区，有巍巍群山笼罩，又有美丽的嘉绒女子的细心照料，枝干上沉淀着历史的沧桑，高大却不散漫，枝条的伸展恣意中带着隐忍，树形看起来就别有韵味。比较起来，老家旧宅的梨树是散漫的，豫东梨园的梨树是功利的，而金川的梨树则是艺术的。金川艺术的梨树，开满鲜花的时候，那种令人心醉的美，一如四川醇厚的美酒，让人欲罢不能，愈陷愈深。

　　金川的梨树是艺术的，而这艺术的树上结出的果子又是极甜的。高原地区，空气稀薄，日照强烈，昼夜温差又大，梨子积聚了大量的糖分，吃起来有种特别自然又强烈的香甜。当地人用梨子煮成的雪梨膏，并不添加任何糖蜜，吃起来却有蜜的感觉。

　　如此看来，金川的梨树可不像金川“总有一头”的石头，而是头头都占全了。如此的金川，如此的梨树，如此的梨花，怎不让人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