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南孟州有个西虢镇。西虢镇有个莫沟村，北依太行，南面黄河，是个“留得住绿水青山，系得住乡愁”的村子。莫沟村是立体的，村民们目前住在村落的上层，中间层是明清窑洞和民居，下层是汶水河水系。目前村民们正弯着腰全力修复打造生态传统村落。

　　莫沟村有个工匠叫老万，是要把莫沟建成美丽乡村的技术指导。老万名叫万奇生，71岁，留着乡干部一样的大背头，但不太光洁，白发斑驳。老万干了40多年工匠，尤擅木工，手下刀凿斧砍过的木材无数。他脸上的褶子也有棱有角，像自己用斧锯修剪过的岁月。

　　老万带着村民和他的一拨徒弟大建美丽乡村，吆五喝六地指挥，他的大嗓门在黄河的风里悠长而敦实。毕竟年过古稀，粗活重活已不能亲自上手，老万看着徒弟们在房顶上摞瓦，有时会喳喳呼呼地犯急，索性自己沿梯子爬上去，手把手地教。

　　我在莫沟采访老万，他用浓重的方言给我解说盖房子、搭房梁，像一位随手拈来的老保姆给准妈妈讲解如何给婴孩烫奶、换尿布。

　　“我们木匠讲究个‘床不离七，门不离五’‘檩不过三，(否则)不折自弯’，这些你知道不?”他问。

　　老万把我问得一愣一愣的。我给他点上烟，他抽了一口，嘿嘿嘿地笑，猛地又咳了两口，我能听到空气在他嗓子眼儿里粗糙地走动。老万说，所有床的尺寸都离不开7这个数字，而所有的门都离不开5，是谓“床不离七，门不离五”。

　　“现在的床长两米，宽一米二、一米五、两米，没有7啊?”我不解。

　　哈哈哈哈，老万笑得很深沉：“我们量东西，用的是木匠尺!”

　　长木匠，短铁匠，不长不短是石匠。这也是老万教我的，这些从老师傅那里学来的记忆中的口诀，经过岁月的淘洗更加动听，早已融化成血液流淌在身体里。老万说，做木匠活儿备料时要备得长一些，完工时可以截去稍长的部分。备料备得短了，活儿就做不成了，这叫“长木匠”;而“短铁匠”，是说铁匠在做活儿时备料要短一些，然后在加工中可以利用铁的延展性，通过敲打而延展长度;石材的备料要恰到好处，不长不短。

　　老万恪守着世代沿袭下来的诀窍，用木材和手艺装点着自己和别人生活的色彩。他膜拜的祖师是公输班，鲁国人，也称鲁班。木匠鲁班“削竹木以为鹊，成而飞之，三日不下”，技艺可谓精绝。木匠以双手打扮人生，而闻名遐迩的鲁班却鬼使神差地差一点儿用好手艺毁灭了一个国家。列国争雄之际，“公输班为楚造云梯之械，成，将以攻宋”，幸被墨子劝说，两个人在沙盘上你攻我守倒腾了半天，“公输班九设攻城之机变，子墨子九距之”，鲁班受挫，最终回家继续“床不离七，门不离五”了。

　　木匠活儿很炫技，也是很让人沉迷的事情，就像打麻将和斗地主。晚明皇帝熹宗朱由校就酷爱木工，熹宗天天忙着做木工活儿，没顾上生儿子。他死了之后，其同父异母的弟弟朱由检继位，也就是崇祯皇帝。崇祯看到哥哥留下的大笔遗产中，有一座沉香制成的假山，上面池台林馆悉具，灯屏、香几精美绝伦。崇祯轻叹：“亦一时精神之所寄也。”一句话道尽了哥哥的家国辛酸：帝国风雨飘摇中，木工，聊作一丝慰藉罢了。

　　我在原籍老家有一表姑，表姑夫家世代承袭木工手艺，我三个表哥也都是木匠。时至今日，记忆里仍清晰地印有表哥们做活儿时的场景：遍地的刨花，像他们种植在田垄里的庄稼，散发着木质的清香;锯木时光亮的脊背上，飘落着簌簌而下的木屑。三表哥看到我来串亲戚，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脸上的汗，笑出一对儿虎牙;他们的父亲则像一位字斟句酌的写手，“床不离七，门不离五”地丈量着生活，用墨斗横平竖直地书写着艰辛而充实的每一枚日子。

　　受新媒体冲击，包括我所栖身的全国都市类报纸，“身板儿”都大不如前，当下正以工匠精神打造转型期的新纸媒。但就像木匠的血液中奔流着“床不离七，门不离五”的血小板一样，纸媒无论如何改版炫技去应对，内容都是存活的唯一手艺和理由，偏离了这一要诀，造出的只能是蹩脚的门和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