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的右脚轻轻落在沙地时，不啻一场地震，或者飓风，无数的沙粒舍生忘死地负隅顽抗，脚掌仍然不可阻挡般深深地陷了下去。陷入光阴之中，陷入岁月之中。沙，需要多久才能累积，或者搭建脚掌到脚面的厚度。十年，五十年，一百年，甚至更久?抬脚时，沙面上陡地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大坑，比脚掌犹大。

　　无声地振动，惊起了一只敏感的沙蜥。它在觅食，或是在晒秋日温煦的阳光。如果不跑动，我是发现不了它的。它的肤色跟近处的植物，诸如沙米、白刺等颜色差不多。它身上的肌肤，就如同老得裂开的桦树皮，有点发白，且疙疙瘩瘩，似乎会剌手的样子。它的尾巴长过身子，像一根放倒的天线，四处搜索着沙漠里发出的讯息。不动的时候，它就像一截枯枝，被风随意扔在沙漠里的一角，毫不起眼。我悄悄地尾随着它。它应该能感觉到，不停地向前奔跑，然后躲在一丛驼绒藜下。一些枝叶挡住了阳光，阴影正好覆盖在沙蜥身上。“终于安全了。”沙蜥松了口气，歇息在自以为是的王国里。

　　沙坡下有一片水源地，浅浅地清澈着。黄色的、黑色的、花色的牛正在逐草饮水，悠闲自得，安然如初，仿佛时间从来就永恒静止。秋日的阳光没有半点收敛，依然恣肆汪洋，在没有遮拦的沙漠上随意挥洒。明黄的底色加上灿金的渲染，眼前世界是一幅立体浑圆的油画。

　　三毛曾以忧郁的情绪，引领我了解《撒哈拉沙漠》;新加坡女作家尤今曾以调皮开朗的叙述，带我走进《沙漠里的小白屋》。顺着他们文字的指引，曾经向往远方的我经过长途跋涉，此刻寂坐沙山，与沙共融。

　　一粒沙究竟有多大体量?我们要俯下身子睁大眼睛，仔细找寻才能瞧见。就靠这么些微不足道的一粒粒沙，聚成了沙地，堆成了沙坡，最后形成了沙漠。经年累月之前，这里或许是一片海，或者一汪湖，或者一池水。在地壳运动过程的背后，是风的杰作，是时间的推手。从俯视到仰望，沙，一层一层地累积;岁月，一天一天地融入。在层层叠叠的暗黑中，时间发出断裂的声响。

　　在沙粒与沙粒之间，叠放着云的辽远、地的苍茫，还有史、书、刀剑、胡笳、长箫、马帮、驼铃、商贾，以及蒙面红衣少女那双期盼而又深情的眸子……

　　一些不起眼的绿色在视线里若隐若现，那是沙漠里的植物。说实话，它们不茁壮，甚至有些耷拉和萎靡，犹似吃了败仗的士兵，强打精神地站在那里。这并不影响我对它们的肃然起敬。麻黄、油蒿、锁阳、沙蒿、沙竹、芦苇、花棒等，它们在此扎根、生长，傲立于干涸、酷热的沙土之上。尽管零星、散乱，但谁又能说，它们的明天不阳光灿烂呢。多少次被沙掩埋，多少次破沙而出;多少次被风连根拔起，多少次落地再生;多少次被烈日烤焦，多少次死去重来。我有时在想，它们究竟是沙漠的破坏者，还是沙漠的同行者;是沙漠的敌人，还是沙漠的朋友;或者既是敌人也是朋友。这个世界，没有对手是一件多么寂寞的事。

　　在渺渺无垠的沙漠里，看似平静无声，其实充斥着许多的响动。柠条拔节的声音，梭梭裂长的声音，蜥蜴交谈的声音，蝎子挖洞的声音，四脚蛇爬行的声音……一切被沙漠承载着，一切又被沙漠传播着;一切被沙漠吞吐着，一切又被掩盖着;一切被沙漠聚集着，一切又被沙漠稀释着。不知老子见过沙漠没?他说：大方无隅，大音希声。

　　“大漠风尘日色昏，红旗半卷出辕门。”将军不见，辕门无影，没有猎猎飘荡的旌旗，没有血腥的屠杀场面，没有婀娜多姿的异域女子，也没见传说中高飞的苍鹰，还有那生而不死、死而不倒、倒而不朽的千年胡杨。它们被烟火折叠。

　　滴漏在悄悄流逝，斜阳略显倦意。我即将告别的不只是正在变幻的云天，还有这整片的腾格里沙漠。这片沙漠于我来说，是新奇而亲切的，那些草们、树们，还有那些四处隐藏着溜达着窥视着寻觅着的动物们，以及它们的性格与情事。它们赖以生存的这片大漠，充满了生机与意趣。一种留恋的心绪沿着起伏的沙地无止境地扩展，翻过一个又一个的沙坡，传向沙漠的远处和深处。

　　夕阳西下，明亮而不刺眼的余晖给沙漠披上了一件轻薄的丝绸，在我眼前不停地起伏。它们翻过沙脊，无限地延展，泛着黄灿灿的微光，如烟似霞。以至于阳光与沙漠相连最近的那一层虚空里，有一种似是而非的缥缈。它的神秘，将我眼里的欢喜或忧伤一一点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