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老头儿 □陈炜
时间:2021-09-08 08:33:21 | 来源:河南日报 | 作者:

  一

  我人生的第一个老师叫赵之君,是一个高瘦的老头儿。他当年有六十多岁吧。

  那是上世纪七十年代中期的一个秋天,我和小伙伴来到了学校。杨树下,教室前,一张方桌后,坐着一位戴老花镜的高瘦老者,寸发斑驳,和颜悦色。他伏案上微低着头,目光越过眼镜上边框看着桌前一个个胆怯不安的孩童,用苍老的声音问话,然后低头用毛笔写下娃儿们的姓名年龄。

  老头慢慢在本子上写着我的名字,是那种笔画多而密的繁体字。“下月初一来上学吧!记着让你妈给做个书包。”

  我也是学生了!突然有了别样的感觉,抬头四望,蓝天高阔,鸟儿飞翔,白杨树上无数叶片在微风中欢快拍手,哗哗有声。

  开学了,大约是教室不够用了,新生上课的地方放在大队院里,三间简陋的屋子,窗户已无窗棂,缺着几块砖,只剩下一个长方形孔洞。老师正是那天登记姓名的高瘦老头儿。他大名赵之君,大约是家庭出身不太好,“成分高”,孩子们私下里称他为“赵老头儿”。

  记得他好像总是穿着粗长多褶皱的黑棉裤,戴一顶深蓝色“火车头”棉帽,背驮着,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执教鞭点着黑板上的“毛”字,用苍老的声音教我们读:“一撇,一横,再一横,竖弯勾——毛,毛主席的毛!”

  老先生整天笑眯眯的,像自家爷爷。他字写得真好看,跟书本上的一模一样。后来我才知道,他是私学出身,是远近知名的书家。

  那年月物资贫乏,本子写完正面写反面,趴在矮凳上写的字丑陋不堪。老先生却总是鼓励,“进步不小!还能更好!”

  不久我们回到了学校,有了教室,有了课桌,也有了年轻的老师。老先生不再教我们了。

  二年级时,老先生又来了。他给我们上书法课。教我们握笔、运笔,如何在硕大的“田字格”里安排间架结构,循循善诱,不厌其烦。有时,他会冷不丁地从背后伸手轻提一下你的毛笔,看你是不是握得够紧。还会大声告诫:“字是黑狗,越描越丑!”期终考试,我得了满分,几乎每个字上都有他画的红圈。

  他告诫我们写字要横平竖直,一丝不苟,先学会“走”,才能“跑”得快。他拈起粉笔,在黑板上舞动手臂奋力挥洒,眼花缭乱之时,“吱吱扭扭”声里,忽听“喀吧”一声,粉笔碰到黑板缝隙断为两截,却阻挡不住那奔泻的一竖,一个硕大的字占满黑板。是繁体草字,行迹遒劲,笔断意连,似有万马奔腾。那一刻,老师瞬间年轻,眼中放光,神采奕奕:“这是华,中华的华!”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他写草书。学期结束前,他在黑板上写了一副对联:能文能武爱劳动,甘当一代新农民。

  春节临近,我去姥姥家过年。无知者无畏,我给姥姥家的堂屋门上写下人生第一副春联,联语正是赵老先生给我们拟的那个。

  日子匆匆,如白驹过隙,赵老先生早已作古。我很惭愧,既没有成为一代新农民,也离文武双全爱劳动的要求差距甚大。但我爱上了读书写字,并从他老人家教我们写字的规矩中悟出人生道理:做人要横平竖直,坦坦荡荡,不戚戚于过去,也不汲汲于未来。

  二

  仍清晰记得2019年9月21日那天上午的情景。

  我正躺在医院针灸门诊的床上,腿上东一个西一个扎满了银针,酸沉异常。我高举手机看微信,不经意间看到了一排排合十的双手和流泪的双眼——我们尊敬的刘树田老师与世长辞了。

  心中的沉痛瞬间盖过了腿上的酸沉。泪水涌出,眼前模糊一片。那一刻,往昔情景清晰再现。

  1985年秋天,我成了兰州大学新闻系学生,第一次见到了系主任刘树田先生。他穿着一件深红色的长袖T恤,胖胖的,五十上下的年纪,他的头发从右往左去,斜斜地甩到额前。他讲了些什么,记不真切了,大致是生活和学习的嘱咐之类。那时候刚从遥远的中原来到大西北,一路关山无数,举目无亲。看到他那和蔼的面庞,心就和暖起来。

  刘老师在上海长大,上世纪60年代初从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主动要求来到大西北,一干几十年,青丝变白头,却无怨无悔。私下里,老师和同学们都亲切地称他为“刘头儿”。虽是头儿,却从不摆官架子。

  逢到重要场合,比如新学期开学,他会给我们讲话,有一次他讲回老家上海在外滩吃肯德基的故事,说吃一顿要10块钱。还有一次,他讲自己去香港出差,说宾馆里的彩电昼夜不关,看着看着就睡着了,夜里醒来,继续看。那是上世纪80年代,大陆的电视节目还少得可怜。现在想来,老师讲那些细节,是想让我们多了解外面的世界。

  四年一晃过去了。1989年临近毕业,我去系办请假,说要回家乡找工作。听说我要回河南,刘老师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嘱咐道:我有一个复旦的同学在河南日报工作,你去看看人家招不招考。他在名片后面写下了一个名字。我诺诺转身,将先生的名片揣入怀中。

  托先生的福,我辗转来到河南日报,顺利报名成功考取,成为党报新闻记者。

  就要毕业了,我捧着毕业纪念册去找刘老师留言。他写了四个字:师生情深。他嘱咐我,到单位好好努力,别忘了兰大!我使劲点头,喉咙隐隐发痛,有泪欲涌。

  告别了,这一别就是近30年。再次见到刘老师,是2017年冬天。我和妻子带儿子去兰州,希望他考兰大研究生。更重要的,这一次我要见见刘老师!去之前,电话打到他家里,传来清晰而年轻的声音,与想像中八十老翁的声音相距甚远,以为打错了,就说我找刘树田先生。听筒里传来笑声:我就是刘树田,我还能有假嘛!

  我叩响了老师的家门。

  门开了,眼前正是我们的刘头儿!还是胖胖的,只是背驼了,身子有些臃肿,头发还是自右往左去,斜斜地来到额前,却是黑发变白发。一晃近三十年,老师真的老了。

  谈话间,有电话过来。刘老师对话筒说:我的学生带着我大孙子来家里看我了……我一阵感动,恩师如父啊!

  2018年6月,我和弟弟带母亲来兰州旅游。来之前,听说弟子们要给刘老师办从教60周年庆祝会,就到著名书法家吴行先生那里求了一幅字给刘老师。在刘老师家里,我把装裱好的字展开,上面是:桃李满园。刘老师答应我,找个时间,来河南看看。

  ……

  直到如今,我还恍惚觉得,我们的刘头儿会像他荣获的中国新闻传播学会终身成就奖一样永恒不变,会一直坐在他家的客厅里,敲开门,就能握住他温暖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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