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和几位同学、老师去福利院探望老人。那是我第一次去福利院，提着牛奶、水果走进大门，大堂内正坐着几位爷爷奶奶。

　　我走到一位爷爷面前，他的眼神从始至终都凝望着某处，没有看我一眼。我为他剥开一个香蕉，递到他手里，他笑着接过，用已经掉得差不多的牙轻轻抿着，依旧没有看我。我问他：“爷爷，你们在这儿生活好吗?”他大声问：“你说什么?”我又问了一遍，他还是一脸疑惑的样子，旁边的同学看到，用一口流利的方言问：“爷爷，是问您过得怎么样呀!”我在一旁，有些不知所措。

　　我是一个不会说任何方言的人。我的父母是河南人，我出生在河南，成长在武汉，按道理说如果有人向我提到故乡，我的第一反应一定是河南。可却不是，从我记事起就在武汉生活，在河南待过的日子都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而武汉，这个我生活的城市，我也从来没有把它和“故乡”画上等号。

　　我对故乡的模糊有一部分来源于和祖辈的距离感。我不会说任何方言，从小到大语文老师都夸我的普通话说得标准。去外地旅游，店老板往往会对我妈妈说“您一听口音就是北方人!”然而面对我却说“您女儿就没口音了。”这样的时刻于我而言却是一件伤心的事情。每次回到老家，我热情地扑到爷爷怀里对他说着想您，他也开心地笑得满脸褶皱回复着什么，可是他听不懂我说的话，我也听不懂他说的话。我反反复复地重复：“爷爷!我想您呀!我来看您了!”他发自内心地笑，却掩盖不住迷惑的双眼，一遍遍地问着：“你说啥?”简单的爷孙之间的交流，每次都是伯伯来替我们当翻译。

　　是的，爷爷很多时候的眼神和福利院那位爷爷的眼神是一样的，呆呆地凝望着某处，仿佛失了神。我搀扶着福利院的爷爷四处走走，却被他带到了房屋后的草坪。草地的颜色是淡淡的，相当柔和。他站在这块小小的草坪上，凝望着远方。我顺着他的眼睛，什么也看不到。他的眼睛里，是混沌的光芒。

　　那是我为数不多的一年回了两次老家，因为外婆病重。我走进ICU病房，看见她衰弱的样子，手臂露在外面，像是没有生命力的枯枝，让人不忍心触碰。她一脸茫然地看着我，呼吸虚弱，很费劲地说出了一句话：“这是……谁呀?”眼神里是疑惑还是什么，我看不见，我只看见两湾浑浊的光。

　　旁边的亲人开玩笑地说：“你说是谁?自己外孙女还不认识了。”一边转头对我说着，“是回来得太少了!现在学生压力也大，放假回来一次不容易!”那一刻，我好想跑掉，从生活的武汉到家乡河南，动车的速度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站在密闭的医院病房里，我觉得无比难受，我想回家。可是，父母、亲人都在这儿，这不是家吗?我想回到的是哪儿?我只是想把自己关起来，不再去看那双让我不知所措不知道该说什么的眼睛。那双凝望着别处、又凝望着我的，我看不懂的眼睛。

　　福利院内，老师让我们收拾一下，就要离开了。我搀扶着老爷爷往回走，下了三个台阶，我转头对他说：“爷爷，我们明年还来看您!您的身体要越来越好哦!”他笑了，乐呵呵地一直笑个不停，就像听懂了一样。

　　模糊的视野中，我看到我搀扶的那位爷爷，他终于凝望了我，仿佛要将我永远记住。他凝望着我，那两湾不是浑浊的光，而是透明的泪。我终于看清了。

　　我也终于明白外婆和爷爷的眼睛里是什么了。那是他们的故乡，是他们最熟悉，我最陌生的地方。